“ 你好,2007年我來到中國海南教書。”
“中國是個美麗的國家,有偉大的人民。”
“我相信中國政府和人民會善待我的孩子。”
這段話出自58歲的南非退休警察閔尼。年輕時,他作為警官在南非收入不菲,結婚生子幸福美滿,卻在2007年的時候突然放棄警長身份,千里迢迢來到中國做了一名外教老師。
2013年,他的孩子寧大人來到中國寧波大學留學。隨後進軍娛樂圈的寧大人參加了一檔綜藝,名叫《非正式會談》。也就是在這個節目上,2018年返回南非的閔尼表達了他對中國誠摯的愛意。
本應該是親人對孩子的寄語環節,他卻句句未提孩子,老幹部式的發言成了當期的一個笑點。
誰也沒料到,悲劇隱藏在歡笑的假象之中。
死亡地點
節目播出後沒幾天,伊麗莎白港的一個私人農場草叢內,閔尼的屍體被髮現,腦部中彈,旁邊有一把手槍和一把遺書,警方給出的最終結論是自殺。
這是他和記者克裡斯·史泰恩合作,出版了《鳥島上失蹤的男孩們》這本書後的第十天。
聽聞他的死訊,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閔尼是死於自殺,皆因他在書里,揭露了一個秘密:南非高層政要綁架拐賣男童,並放置“鳥島”進行嫖娼的罪惡行徑。
為什麼人們堅信他一定不是自殺?他的死亡又為什麼會跟這本書有關呢?
2007年,在國內考取了教師資格證與國際語言教學證書後,馬克· 閔尼離開了南非來到中國,在海南任職外教。
閔尼在中國生活得很好,甚至可以用滋潤兩字形容。外教這樣的職業在中國有比很好的待遇,況且閔尼的學歷並不低。
他在中國獃了十一年,教師的職業貫徹了他的後半生,教書的手與課堂上親切耐心的聲音,讓他的學生很難想象他年輕時在家鄉,其實是位雷厲風行的警官。
關於閔尼在南非的警察歲月,甚至連兒子都不甚瞭解,閔尼對那段經歷諱莫如深。
直到來到中國,閔尼才漸漸走出壓抑,但他還是不願提起過去的事。
每當有人問閔尼為何要來到中國時,閔尼總是用對中國由衷的稱贊來回答。如果繼續追問為什麼要離開家鄉,他就會陷入消極的沉默中,不願多說。
“為什麼要離開家鄉?”
這個問題像無意間掀開了閔尼掩蓋很久的傷疤,他的眼神里不自覺流露出對無奈與掙扎。
有時,他也曾嘗試著向誰訴說什麼,但每每話到嘴邊,就像大腦里有人在警醒他一般,又會吞了回去。
那個隱藏的真相給他帶來無法逾越的痛苦,以至於他不敢向外人表露。只是他會習慣性地望著西南方向,仿佛能透過遠方的高樓大廈,看到兩萬公里遠的家鄉。
閔尼的家鄉南非是非洲大陸上又一座逝去的黃金國。南非的富饒從不曾屬於南非自己:它就像國際博弈中闖進狼群的羔羊,富饒的皮肉終究被不軌者剝去,最後只剩下貧瘠乾枯的骨架,在暴亂與貧窮的風雨中飄搖。
閔尼就在這片被殖民者、斂財者、暴動者洗劫一空的土地上長大。作為警察,他幫助了很多人,是警署里為數不多優秀且負責的警官,在當地小有名氣。
但事實上,南非人已經沒有能力守護這位優秀的警官了。
在閔尼的“鳥島”調查中,他無意間打斷了當權者斂財賄賂的黑色交易,往後所有常規的調查與走訪都將冒險以他的生命為代價,讓他步步如履薄冰。
接觸黑暗的開端,是一通1987年的電話。
電話里的舉報人告訴閔尼,自己的哥哥遭受到了嚴重的性侵,請求警方出手調查。
閔尼當時不滿三十歲,正是工作上意氣風發的時候。他在掛完電話後迅速出警,前往了受害人所在的醫院。
那是一位12歲的黑人男孩,長期的營養不良導致他骨骼纖細,身上的肋骨根根可見。他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對弟弟的報案一無所知。
像這樣的小孩在伊麗莎白港比比皆是,他們經常無家可歸的在街上流浪。這些孩子要麼沒有父母,要麼受到了殘忍的虐待。
年幼的他們被迫在充滿暴力與偏見的社會上生存,如此幾年,全然沒有了這個年紀應有的懵懂天真。
醫院里閔尼迅速瀏覽了受害人的病歷單,醫生寫的筆記極為潦草,他在字句中艱難辨別出幾個詞:“直腸”和“出血”。
事態的發展遠比他想得要嚴重。這種情況他之前也不是沒有遇見過,但這麼小的受害人,還是讓他難以置信。
閔尼懷著憤怒之情,向男孩兒問詢,出乎意料的是,男孩對於弟弟的報案非常不滿。
他躺在床上,一言不發,也不願意配合。直到閔尼強調起他的傷勢,提醒他感染艾滋的可能非常大,而這種病如果付不起天價藥物的話,在南非只能等死。
男孩轉過頭來慌亂地看著他,神情出現動搖。閔尼的脾氣軟下來,告訴他只要說出真相,簽一份可以作證的承諾書,政府會無償承擔他的治療費用。
閔尼向男孩強調著法律,表示他的作證可以在逮捕那些壞蛋後起訴他們。終於,男孩主動開口,顫顫巍巍地說出了他經歷的噩夢。
那是一個午後,男孩走在回家的路上,卻被人迷暈,用直升機帶到離伊麗莎白港不遠的一個島嶼,供多個成年男子進行性侵。當他醒來時,自己已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邊是弟弟無助地哭泣。
他顯然記得其中的細節,回憶讓他的身體不斷震顫,小小的身體藏著巨大的恐懼。但對於侵犯他的人,男孩卻一個都不認識,只知道那個地方被稱作“鳥島”,而島上的孩子不止他一個。
閔尼不忍繼續詢問,便找到醫生瞭解他被送來的情況。醫院的護士悄悄告訴他,男孩的遭遇在他們醫院並不是個例。
“過去一直有受過嚴重性侵的男童被送到這裡急救,他們大多處於昏迷的狀態,有的搶救過來了,有的則沒有。”
護士還說,活下來的男孩面對身邊人的詢問都不敢多說,沒有活下來的屍體則被隨便掩埋,大家甚至不知道那個孩子的名字,有沒有家人。
在醫護人員救治男孩的全過程中,會有警衛在手術室的門口站崗,等手術結果塵埃落定後,抹去男孩在醫院的就診記錄才會離開。
閔尼聽完這些,立刻敏感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有計劃有組織的犯罪群體。
他們背後的真凶可以目無王法地在鳥島上猥褻男童、隨意動用軍用直升機、甚至刪除男孩們在醫院的就診記錄。這個人物的勢力已遠遠超出了閔尼的能力範圍,畢竟他只是一個警察而已。
當你面前的罪惡無法撼動,猖獗到人們開始視若無睹時,作為執法者的你會怎麼辦呢?
有人提醒閔尼別插手,在南非,這樣的事情不算少見。
閔尼也曾懷疑過,自己是否真的能改變什麼。
回到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憤怒的他想要找到一切源頭的真凶。
他意識到,這些孩子需要他,需要一個人站出來替他們吶喊不公。但理智也告訴他,背後的主使很有可能是他無可撼動的存在,恐怕會丟了性命。
鳥島位置地圖
病床上,男孩漆黑的眼睛不斷在腦中浮現,閔尼無法硬下心腸放棄這個孩子。
掃除黑暗是閔尼當警察的夢想,他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讓自己的家鄉變得更好。回想著自己的初心,閔尼最終下定決心要調查此事。
但阻力也隨之而來,當閔尼凝視著深淵時,藏在暗處的眼睛對他露出鄙夷且譏諷地回望,當權者獨裁的權杖,無論他怎樣努力也無法撼動分毫。
伊麗莎白港的直升機照常載著受害者來到鳥島上的別墅,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南非的上空。
幸運又不幸的是,閔尼伸出了手,抓住了那個直升機上悠閑坐著的幫凶,也再也沒法回頭。
駕駛直升機的飛行員叫做戴夫·艾倫,他壟斷了鳥島上的資源貿易,以及周邊的海產養殖業務,是當地有名的富商。
閔尼鎖定住他,並沒有花費太多精力。他所有欺騙,運送受害者的手段都不加掩飾,即便在閔尼拿到搜查令後突襲他的住所,他本人也有恃無恐。
家裡一籮筐的記錄犯罪的圖片和錄像帶,甚至當時還有兩位衣衫不整的男童在場。板上釘釘的證據被甩在戴夫的臉上,閔尼將他押送回警局。
在警車上,戴夫置身事外一般與閔尼攀談,他得意地問:“你知道我上面有多少人嗎?”
閔尼的沉默不語讓戴夫愉悅起來,他哼起了歌,故作漫不經心地念起了與他勾結的各個總統內閣官員的名字。
他知道,即便閔尼找到了在背後推波助瀾的幕後黑手,也無法與之抗衡。而結局也如戴夫所想,他很快就被身後的靠山保釋出去了。
閔尼在醫院向男孩許諾的對罪犯繩之以法的誓言並沒有實現。但戴夫的落網引起了當地媒體不小的關註。
一位叫做史泰恩的記者對這件事有很大的興趣,她聯繫上閔尼與之合作,兩人一明一暗,雙線推動著案件進程。
史泰恩
但距離真相越近,閔尼越發恐懼。
他們一路調查到南非的環境部長約翰·威利,發現了他曾經與戴夫乘坐同一輛直升飛機前往鳥島的證據。
正當閔尼打算藉此為突破口繼續調查時,報紙上卻接連傳來戴夫與部長先後自殺身亡的消息。
兩人的死亡只相隔了幾周的時間,死因都是貫穿過大腦的槍殺,兩人的死亡現場都只留下了一把槍和一封遺書。
兩個蹊蹺的死亡案件,警局上級暗中提醒閔尼不要參與進去。很快,案子被定性為自殺。
好不容易挖掘出的兩條線索,就這樣被背後的大手以一種血腥的手段掐斷了,閔尼極其不甘心。
但隨著政府對新聞媒體的施壓,一個被匿名爆料出的名字讓所有討論的人都不約而同的噓聲閉嘴,那個人就是南非國防部長,馬蘭。
“鳥島”的性侵案和兩條命案,都與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位掌握軍備與武裝的部長採取的鐵血政策,庇護著由極少數人構成的南非最高權力中心。
而在鳥島建立起來的犯罪組織,以國家軍隊作為掩護,通過誘騙拐賣來的男童來供官員與富商玩樂,這是馬蘭籠絡人心的手段,是官員們交換權與利的黑色交易。
馬格努斯·馬蘭
那些被折磨的男童就這樣為統治階層貢獻出血肉,被槍殺被虐待致死也無人問津。因為所有想要為他們發聲的人,生命都終結在政府的冷槍下。
而負責調查這個案件的閔尼警官,則成了眾矢之的。
他調查的檔案里被檢察官塞進警告恐嚇的字條;多年來收集的證據與資料被上級帶走;曾經親密的同事也立刻疏遠他,害怕他的殺身之禍會牽連到自己。
而閔尼本人的生命也確實受到了威脅:晚上和下屬駕駛汽車時,會有飛過來的子彈穿過擋風玻璃差點正中他的額頭;和朋友出行時,車上被人佈置了炸葯,只要他晚一秒下車就會葬身在火海之中。
即便他幸運地躲過了政府的刺殺,但身處政府警察系統中,他也少不了工作中的針對。
往日愛護他的上級將他調往防暴警組,前往索韋托平息暴亂,那場行動九死一生,他差點不能活著回來。
直面死亡的壓力讓閔尼心生退意。此後的每一天,他都在惴惴不安的恐懼中度過,害怕見不到自己的家人,也害怕連累家人。
所以,當一直在暗中收集證據的記者找到閔尼,邀請他一起將國防部長以及一眾高級官員性侵男童的證據曝光在報紙上時,他拒絕了。
他非常篤定地對那位還沒被政府察覺的記者史泰恩說,“如果曝光出去,第二天我們就會被槍殺,傳播真相的報紙也會被銷毀。”
於是二位只能放棄這樣的想法,閔尼也辭去了警察的職務,備考起教師證,低調度日。
政府的眼線安插在他家附近,貌似不打算輕易放過他,害怕連累家人,他開始準備出國需要的手續。
最後他決定來到沒有戰亂的中國,併在這裡生活了十一年。
史泰恩和閔尼
沒有性命之憂的他,白天在學校教書,晚上在家裡備課。但南非鳥島上男童的尖叫聲與求救聲對他的困擾從未停止。
他總在睡夢中聽見,看見病床上的那個12歲男孩,時而控訴他為什麼放棄,時而滿懷希翼地看著他,卻一言不發。
男孩在醫院里對他講述的噩夢,最終也成為了他的噩夢,日夜敲擊著他的良心。
他常常在想,什麼時候有機會,能夠回去揭露這罪惡呢?
閔尼和兒子(寧大人)
閔尼的機會出現在2011年。曾經他認為的最大幕後黑手,南非國防部長馬格努斯·馬蘭病逝。
聽聞這個消息,他立刻聯繫了當年的記者史泰恩,兩人將各自幾十年來整理的線索和證據匯成一條線,並聯合撰寫了揭露此案的書籍《鳥島上的失蹤男孩們》。
2018年,閔尼在時隔十一年後重新回到了南非,他要親自監督這本書的出版。他對出版商說:“這本書絕不是結束,而是一個開始。”
書籍一經出版便在當地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曾經的媒體一個又一個地站出來發聲。
馬蘭的死,讓曾經被暴力掩蓋的真相再一次出現在大眾視野。人們譴責著那些毫無人性的官員,想讓他們付出代價。
公眾的輿論聲讓鳥島上的男童得到重視,現在所有的一切或許都與當初不同。
這一條坎坷的逐光之路,年輕時的他在暴虐者的冷槍中逃跑了,現在他撐著佝僂的身體重回南非,去守護家鄉的孩子。但與此同時,他再一次收到了死亡威脅,只是這一次他平靜了很多,無動於衷地繼續調查了下去。
他做好了一切準備,打算一直抗爭到這個國家本該擁有的圓滿結局裡去:不會再有祖國的孩子被直升機拉到地獄里去受苦,國家不需要用任何人的血肉去堆疊出黃金般的高樓。
但幾天以後,隨著一聲槍聲,他死在伊麗莎白港的一個農場里。
他的死法與當年戴夫、環境部長的死狀一模一樣。凶手好像在嘲諷著他三十年間的堅持,就連鎮壓媒體大眾的手法也和當年一樣,就算上一個馬蘭死了,也會有其他“馬蘭”頂替上來。
這是籠罩在伊麗莎白港的烏雲,也是籠罩在整個南非的烏雲。底層人們想要撥開雲層窺探到其中的真實,於是被槍殺、被驅逐、被殺雞儆猴,閔尼替最弱小的孩童質問,最終卻死於黎明籠罩前的長夜。
可閔尼這樣的人,死一個少一個。
在他死後,寧大人曾公開質疑其父親的死因,表示不可能是自殺身亡,因為前不久他們還通過電話,一切如常。
但時至今日,遺書被確認是閔尼的親筆字跡,開始有新的媒體,對閔尼的書和“鳥島”的真實性提出質疑。真相在拋出的那一刻濺起了水花,然後沉寂了下去。
所以,書里的真相是真相嗎?現實的真相又是真相嗎?
往事無從查起,但有所慰藉的是,至少在當時閔尼死後,當地媒體並沒有再沉默。他們拿起了話語權,表達出對這種鎮壓的不滿與抗議,用對閔尼的追悼,對孩童的保護,對虛偽政客的攻擊來表達出時至今日,對真相的執著。
對於閔尼和他的“鳥島”孩子們,各位讀者有何看法呢?歡迎在評論區留下您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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